2023年开始,大城市周边和景区附近冒出了很多开在村子里的咖啡厅。除了远和偏僻以外,这些村咖最大的特点是够破够原始。孤零零立在一片稻田里,或者由山顶上快塌的土房子改造而成。一杯咖啡二三十元甚至四五十元的价格,源源不断吸引着年轻人打卡。这个五一,很多村咖似乎也成了新的景点,人流量爆满,有人开村咖时曾雷打不动五点半下班,这几天,一直到七八点钟还在做咖啡、卖面包。
城里的咖啡用来续命,村里的咖啡用来放空,一杯咖啡的钱,就享受了半天田园生活。媒体报道中,顶流网红村咖一天能卖出几百到几千杯咖啡,让渴望回乡创业的年轻人眼红。
可如今,第一批跟风开村咖的人已经「幻灭」了。要把快塌的土房子改造成能使用的咖啡馆,动辄投资40万元以上;要维持「在最土的地方干最洋气的事」的反差感,需要不断想点子,卷完咖啡卷窑炉披萨、面包;更难熬的是那种靠旺季游客维持生意的村咖,只能在淡季关店,做成季节性的兼职。
开130公里喝杯咖啡
北京人郑诗颖要和朋友们自驾130多公里,去喝杯咖啡。
她从前一晚就在做准备:多带点水果,路上吃,毕竟130多公里;得提醒朋友休息好,开车累,要开130多公里。为了这口咖啡,郑诗颖甚至从小半年前就开始做准备了,主要是心理准备。
郑诗颖喜欢喝咖啡,探店各种咖啡厅。在社交媒体上浏览新开的特色咖啡厅时,一家名叫「一块儿石头」的咖啡厅被推到了她面前。
咖啡厅在北京郊区的十渡山里,石头房子看上去很原生态,周末人满为患,窑炉披萨都抢不到,郑诗颖看到后立刻就想动身,结果一查地址,「有130多公里,比去趟天津都远」。
为了这口咖啡,郑诗颖挣扎了小半年,她时不时就会翻开收藏夹再看一遍帖子。终于,去年9月,在一个雨过天晴的周末,她和朋友一合计,「去吧,130多公里,开吧」。
要想喝到这一杯咖啡,真像求取真经一般不易。郑诗颖顺着导航开,按理来说只要两个多小时就能开到,可地方太偏,很长一段路导航信号不好,多绕了一个多小时,足足开了三个多小时才到。
郑诗颖和朋友8点多就从家里出发了,「上班都没这么早过」,一直到中午12点多才到。

还有人经历了更多波折。
程立在北京附近的古村开了家「最破咖啡厅」,咖啡厅在山顶,去咖啡厅会经过很长一段盘山路。
刚开起来时,甚至还没有水泥路,要走一段土路。如今路修好了,但依然很窄,一辆车行驶都要小心,要是恰好碰见会车情况,两辆车都恨不得停下来琢磨琢磨再开,「越野都不会到这儿来」。
刚开业时,「几乎每个人上来以后都骂骂咧咧的,太难走了」。还有人骑着小排量摩托车上山,山路又高又陡,「上去差点下不来」。
大概是从2023年开始,城市周边、景区附近,涌现出很多开在村子里的咖啡厅。
除了远和偏僻以外,这些村咖最大的特点是要够破够原始。
一般而言,即便是简约风的咖啡厅,也会装修精致。
但村咖走的是简陋风,老房子所有岁月的痕迹都原封不动,越破越好,便携桌椅一摆,一个村咖就算装完了。要是再刷个白墙,挂个招牌,或许都能算上精装修了。
村咖的装修似乎很容易。程立的最破咖啡厅在京郊的一个荒村里,取名「鄉野」。
整个村子都没人住了,村里的房子更是一间比一间老,「很多都是明清时建的」,换算下来,房子几乎是太爷爷辈的。几间低矮相连的老房子汇成了一间咖啡馆,墙是黄泥糊的,用手摸一把,「有的地方还能摸到一手土」。
程立在社交平台上分享了前后对比图,乍看上去,除了窗户补齐了,其他似乎没怎么动过。

赵倩在安徽省宣城泾县的苏红村也开了一家村咖,名叫「宇宙是个粮仓」。咖啡馆是一片稻田里的一栋白墙黑瓦的矮房,最初开业的筹备过程也很简单,「只要摆摆桌子、椅子就可以了,几乎没什么要准备的」。

就算没房子都能开个村咖。
王晓晓在安徽老家的村里直接找了一片空地,买了个废旧的铁皮集装箱,四面刷上粉色和蓝色的漆,铁皮爆改ins风,集装箱里再摆上几把露营的桌椅,旁边摆几束装饰花,基本就算装修完了。
一个简易版的「村咖」就诞生了。
翻开社交媒体,会发现村咖们各有各的破法。
几根竹竿,再围上一圈稻草,支起一个小棚就算是咖啡馆了,「感觉一场暴雨就能干趴下」;
农田里一个四四方方的小砖房,不用挂招牌,直接在墙上写上「咖啡」二字,就算招牌了,「远远看着还以为是个茅房」;
还有人干脆把空置的猪圈刷上白墙,里面摆上几张农村吃席的桌椅,「猪圈咖啡直接到达next level」。
村咖不光简陋,更重要的是,环境相当野生,客人还很接地气。
程立自从在山上开村咖以后,接待的客人不光多,物种也丰富了。
有时,山里的猴子会直接窜进村咖,在里面上蹿下跳。
视线再抛远点,运气好的话,还能看到山上有只野猪正朝村咖张望。要是从山下往村咖里走,没准还能在半路碰见拉货的驴,「哀怨地看着城里来的『牛马』」。
还有人在村口支起村咖摊,本想迎接过往的游客,结果游客没等来,村民倒是一直问。
刚干完农活的大叔直接拿着砍刀光顾,点杯美式开始对着庄稼地放空,甚至还有村民成群结伴大晚上聚在一起喝咖啡,聊家常,「村咖好像变成了村里的CBD,对村里的八卦全都了如指掌」。
露营平替
这两年开起来的村咖,似乎是人们对闲适慢生活的向往和经济环境变化结合的产物。
村咖像是露营的平替品。
郑诗颖的游玩方式发生了很大变化,原本,她的活动一般局限在城区内,而且总是在室内,要么找间咖啡厅坐一下午,要么逛逛街。可疫情后,她发现自己一闲下来,就想往郊外跑,「市区人太多,只能跑远点」,身边的朋友这两年也开始迷上到郊外露营。
可露营一次要花费的时间、精力又是巨大的,要准备食材、装备,还得在郊外过夜,回来后还要花上一段时间休息好,才能面对周一的工作,算下来,短短一次露营,「一个周末全忙活这一件事了」。
时间花得多不说,「露营坑」又是一个钱包杀手,「装备晋升都得烧钱」。
相比之下,村咖似乎变成了平替,不用在外过夜,也不用准备露营装备,体验感又很相似:到郊外喝杯咖啡,吃点零食,放放风。
从某种程度来说,村咖就像是露营的精缩凝炼版。
这也让人联想到这两年流行的「特种兵式」旅游,同样是说走就走,主打一个随意、快捷,高性价比,用最高效的方式体验远方,或者想象中的田园生活。
对于商家来说,相比于露营,村咖也是一种更轻的投资。
赵倩原本在安徽的县级政府部门工作,几年前,工作压力越来越大,一眼就能看见职业的天花板,她变得焦虑、失眠。
为了转换情绪,她和丈夫经常找风景好的地方露营,2023年,她路过一片稻田,稻田里端坐着一栋小房子,让人眼前一亮,她立刻决定把这里租下来做个露营生意。
可露营其实是一种重投资,不光要提供设备,还要提供餐食等全套服务,更重要的是,需要大面积的用地。
她最终想到开一家咖啡馆,「因为咖啡馆最简单,门槛最低,好上手」。
还有人把开村咖当成挽回民宿亏损的自救方式。
在北京工作的林新是一名设计师,以往经常给各种民宿做设计,她所在的公司也运营着民宿。生意最好的是疫情期间,很多人不能出省旅游,只能到郊外短途游,「(公司的)民宿一直都没怎么宣传,但人一直是满的」。
可疫情放开后,出省旅游的人多了,民宿的生意开始下滑。领导也着急了,开始加大宣传力度,甚至让设计师都兼职做运营,林新不光要负责设计工作,还要同时管理社交媒体平台,每天更新内容,「想办法到处拉点人」。可即便加大了宣传力度,人流量依然在减少,在林新的印象里,今年的人流量,可能比去年同期少了将近50%,「快要少了一半」。
这并不是一家的变化,「整个行业都在变差」,为了增加营收方式,林新发现,很多原本做民宿的人这两年都开起了村咖。
村咖就好像民宿的一种引流产品,人们趁着热度来喝咖啡,能赚点钱回血,要是坐舒服了,没准还能顺便在民宿里睡一晚,还能再赚一份钱。
原本,林新经常趁休假体验北京周边的民宿,一边体验一边看别家的设计风格。这两年,随着行业的变化,她也从体验民宿变成了体验村咖,「多学习学习,估计(公司的民宿)以后也得开村咖」。

更重要的是,「开家咖啡厅」寄托着很多人对理想生活的向往。
开在村里的咖啡厅,乡土气息又一下把人拉回了童年,两种元素的碰撞产生极强的反差感,即便是为了情怀,也有人纷纷入局。
李如涵原本在互联网公司做营销,疫情期间回了老家哈尔滨。断断续续找了两年工作,可老家互联网行业发展较慢,对口的公司也很少,很难找到工作。
李如涵开始琢磨起未来出路。
在她的记忆里,从小时候起,妈妈就总跟她念叨,「以后退休了想开家咖啡厅」。
刚好找不到合适的工作,这两年村咖又似乎很火,李如涵干脆把理想生活的蓝图提前提上日程。
去年,李如涵在哈尔滨亚布力滑雪场附近的村里,找了一间小房,开始筹备村咖。

同样被情怀驱动的还有程立。
他原本经营一家医疗器械相关的公司,可受疫情影响,营收出现问题,项目也全都停摆了,思来想去,干脆不干了。
程立喜欢喝咖啡,他把咖啡机装进私家车,开始自驾旅游,每到一处歇脚地,就把车一停,就地拿出咖啡机做咖啡喝,路上有人看到总会围上几圈找他买咖啡,「敞篷车直接变成了咖啡车」。
慢慢地,跟着程立的咖啡车一起旅游的朋友越来越多。
2023年,程立自驾到了北京郊外的一处荒村,看着眼前几间破败的黄泥房,瞬间心动了,「太有感觉了,老房子本身就有一种松弛感」。那时,开村咖的还没几家,但程立几乎立刻就决定要把老房子打造成一间咖啡厅,「哪怕不赚钱,和朋友在这儿聚会也挺好的」。
季节性咖啡厅
城里待腻了,景区又太挤,开在各处的村咖成了新的流量打卡点。
矿洞咖啡、瀑布咖啡、稻田咖啡、荒村咖啡,一杯咖啡的钱,就享受了半天松弛生活。
媒体报道中,顶流网红村咖一天能卖出几百到几千杯咖啡,让渴望回乡创业的年轻人眼红。
但对很多跟风入局的人来说,村咖似乎都有幻灭的一面。
幻灭的第一步是从装修开始的,村咖的装修看似简单,改造难度和投入却并不低。
很多村咖是在农村快塌的老房子基础上改造的,光是让老房子实现基本水电功能,就是个大工程。
因为咖啡馆所在的村子已经荒废,程立专门沿着山体从隔壁村子把电线拉上山顶,水也要从山下调上来,他特意在老房子旁边建了个蓄水池,把水抽到蓄水池里再供平时使用。所以尽管看起来很「原生态」,「前期的投入就花了40多万元」。
哪怕老房本身通水电,物流也会增加成本。李如涵在开村咖前,调研了很多周围的村咖,依托着亚布力滑雪场,附近的村子已经形成了比较成熟的旅游产业链,也开了很多家村咖。在原本的预想里,只要选好房子,再简单装修一下,差不多两个月就能开起来,「11月末开业,刚好赶上旺季」。
可农村好像是交通运输毛细血管的末端,单是把建筑材料送进村里,时间和费用都比想象得多。装修的那段时间,李如涵和供应方以及镇上的快递点反复沟通,不断催促,还是拖到了今年1月才开业,晚了一个多月,「不算房租,装修费用也花了40多万元」。
的确有人通过村咖赚到了钱。赵倩从村咖的筹备阶段开始,就在社交平台上录vlog分享,刚开业没多久,突然有几条视频爆了,粉丝量也增加了。她的村咖在皖南川藏线上,主要靠游客带动,在流量和游客的双重带动下,一到旺季,每天的营业额就能达到一万多元。
可一般来说,等到10月份,稻子刚刚割完,「根本没什么风景」,来旅游的人很少,很难有营收。但在流量的加持下,有粉丝会在淡季人少时专程赶来,还会有考察团过来,「即便是工作日,也有五六千元的营业额」。政府也开始宣传她的村咖,甚至专门针对村咖设计了一条旅游线路,她这儿也成了一个打卡的景点。
可实际上,对于大多数人来说,村咖很难当作一个全职的生意,更像是一门季节性的兼职。在赵倩的带动下,很多人开始在周边开村咖,到旺季时,最多开出了六七十家村咖,就连村民,也开始动起卖咖啡的心思。在赵倩的印象里,有对老夫妇,就把家里的老房子重新装修了一下,买来咖啡机,学着她的样,开起村咖。
王晓晓也是去年在泾县临近的村子开始开村咖的,旺季时一路都是村咖,如果不出名,对于消费者来说,其实每家都是一样的,游客都不够用了。经常有游客走到她家边看菜单,边打个嗝叹气,「一路喝了十几杯了,真喝不动了」。旺季时游客多,生意还能维持,一旦到了淡季,既没游客也没粉丝,「一天就只能卖出两三杯」。幸运的是,王晓晓没雇员工,集装箱几乎没有成本,就算不卖咖啡,也不会亏。可那些租房子请员工开村咖的人,只能在淡季选择关店,等到旺季再开,做季节性生意。

职业餐饮网近期的文章里,也有当地的咖啡店经营者透露,在泾县可能只有10%的村咖能够盈利。
事实上,与其说是赚情怀的钱,村咖更像是一门注意力经济,而最初能够吸引消费者的元素是乡村与咖啡结合的反差感,「在最土的地方干最洋气的事」,因此,要想持续赚钱,就得不断吸引注意力,持续营造反差感。
程立从最开始就意识到,村咖卖的不是咖啡,而是体验感。从价格和品质来看,村咖的价格偏高,一杯三四十元不比市区便宜,而从味道上,也很难做到有多么独特的吸引力。重要的不是咖啡,而是山头的美景和老房的破败感。
「现在再做普通村咖很难赚到钱了」,程立经常琢磨如何制造更多反差感,他日常在社交媒体上搜索,查看流行趋势。这两年里,他先是增加了烤肉,后来又增加了窑炉面包,「西式餐品和中式老房也是反差,如果是老房配中餐,反而没意思了」。从消费者的反馈上来看,这种反差经营似乎是奏效的。消费者的点单重点也发生着变化,从最开始主要点咖啡,变成点烤肉,到后来变成为了窑炉面包而来。在这套持续营造反差感的操作下,程立的最破咖啡馆总是爆满,「每日营业额都会过万元」。
大多数做季节性生意的村咖老板们,只能在淡季放平心态,忍受寂寞,苦等旺季到来。做季节性生意带来的后续问题是,很难有固定的团队,每次旺季来临,只能找兼职顶上。
在亚布力滑雪场附近,村咖老板们几乎都在做季节性生意:只养着一个咖啡师,等到旺季来临,再临时招服务员和更多的咖啡师。因此,为了确保旺季不出差错,村咖老板们要提前一个月开始抢人,赶紧把临时团队搭建起来,「相当于多养一个月的员工」。
李如涵比原计划延迟了一个月开业,就相当于多养了两个月的员工。而且刚开业,宣传没跟上,导致即便是旺季,也没怎么赚钱。这和预想中的场景完全不一样,李如涵也变得焦虑起来,每天睁眼第一件事,就是算「今天会亏多少钱,员工工资怎么办」。
原本在互联网行业工作时,李如涵经常脱发,「马尾就像猫尾巴一样细」,不工作以后头发渐渐养回来了,可这村咖一开业,又变回猫尾巴了。如今,已经到了淡季,生意更少了,李如涵索性趁着淡季装修整顿,等到冬天再战。
不止村咖,李如涵还在筹备民宿,她已经意识到,「只靠村咖回本是不可能的,民宿才是重点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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